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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三本书的缘分」

2022年7月30日


有段时间感觉自己读小说读倦了,不知道读什么好,在书柜里翻了一遍,特地找了一本陌生又仿佛没什么印象的书,那是川端康成的《舞姬》。

一开始不知道它要讲什么,朦朦胧胧的不知所以,只觉得一贯的属于川端笔触的细腻和平和让自己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了。渐渐地,一句一句,一思一思都印在心头。读着读着喜欢上了波子,再后来,惊讶波子的丈夫矢木竟然是这样的,越往后越发现,波子与矢木的关系仿佛在映照着一种恶的关系,它不是坦坦荡荡的恶,却是让人毛骨悚然般无法言语的恶。

读完后,再读解说词,是三岛由纪夫写的。他在里面的写的话也正中了故事的主旨。他写到,尽管矢木是恶魔,但他也是无力的恶魔。这本小说里的善神也好,美神也好,恶魔也好,都用意周到的,细致入微地分配到同等的无力感。

这里的“无力感”也就注定了矢木的“恶”是仅仅停留在表面的,然而这种表面的恶也带有欺骗性,因为当身边的人都是好好的,而只有他一个人在践行“恶”的时候,身边的人都被欺骗过去了,以为他的“恶”能摧毁所有人。他觉得竹原与波子有不正当的关系,便不顾波子的颜面,在儿女面前直接了当地质问波子;他不顾波子的心情,像控诉一般说起自己一路以来受过的心酸苦;他看不得波子从前的好,看不得波子沉浸在舞蹈里,看不到波子想重回舞蹈的心情,他看不起醉心于舞蹈里的波子和女儿品子。他倒不是自大自恋到目空一切,需要所有人听令于他,只是深藏在他心底里的自卑感总是在无形地控制他,让他无法正当地,高兴地,平等地对待他人。当他毫无瑕疵般对波子说自己从头到尾只跟她这个女人好过的时候,那种虚伪就如一只老狐狸在舔自己的血,以为别人会觉得它疼。

尽管小说里的描述会让人以为波子当真对竹原产生感情,并且想跟他在一起,然而,因为某种“无力感”,这种事并没有真正发生到足以背叛矢木的地步。他们是青梅竹马般的朋友,他们会见面,会说话,会互相安慰和帮忙,某种亲密感情早已超越爱情。尽管有爱情萌芽,那也是短暂的,且被波子的理性抹杀了。波子困惑的不是要不要离开矢木去追求另一段感情,而是如何真实平静又舒适地重拾自己的生活。她想要卖房子,受制于矢木;她想要重回舞台,也受制于矢木。是她与矢木之间的不安关系让她痛苦。而小说正要刻画这种关系里的痛苦,所以它没有给出结果说波子会否与竹原在一起;竹原是否能打败矢木;矢木会否突然醒悟……小说仅仅在呈现一种关系的恶,这种恶,使人窒息,使人难受,一种浓厚的无力感总是充斥在小说的各处。这种无力感,即便是波子的心善,波子和品子对舞蹈的真诚等等都无法冲破的。

这么说起来,这是一本读了让人无法高兴起来的书,可不知怎的,我被它深深吸引了。读完后,我总想起它。它令人瞠目的地方在于,恶如矢木,他没有面目狰狞的时刻,他那种仿佛心安理得地当个坏人且自己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坏人连空气都要静止的恶,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它带着某种隐蔽的讽刺,像波子这样竭心尽力做好了妻子模样的人,在恶的婚姻里,她毫无出口,当她想要逃离这段关系的时候,她需要付出多少努力,需要忍受多少批判,需要经历多少才有可能。在小说里,她甚至是供养矢木的人。

某个瞬间,我内心对小说的渴望被这种关系的“恶”给点燃了。它不是悲,不是苦,而仅仅是“恶”。让人忘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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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稍稍挽回自己的心情,又找出川端的《愛する人達》来读。这是一本短篇小说集,看解说知道,它是川端为杂志《婦人公論》写的小说,可能考虑到受众关系,小说的主人公都是女性。有点像太宰治的《女生徒》。

我不太喜欢读短篇小说的原因是,篇幅短了。尽管总有些短篇动人又使人印象深刻,可从记忆的时间长度来看,它比不得长篇小说。读完一本短篇小说,总要往回翻翻才知道自己读了什么。

因为篇幅使然,一个短篇总要彰显一些东西,浓缩一些东西,深刻一些东西。往往几年的事,在短篇里,就成了一句话。多年以后,又或,某年,某月……时间性在短篇里是难以捕捉的,它有飞逝的可能。我钟爱长篇小说缓慢又静静流淌的感觉,它会赋予时间以意义,以至于阅读的过程都会慢慢煮成糖。

这本小说里的女性,一如川端笔下的女性,平和的,纯粹的,安静的,看似毫无攻击性似的,她们的感情都藏在心里,悄悄的。她们的爱,都是隐约的,微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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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这本小说集的同时,想起了川端和三岛的一本《往復書簡》,便饶有趣味地读起来。都知道他们是犹如知己般的师徒朋友关系,可读了他们往来的书信后,更会被他们之间的纯粹关系给感动。

可能没有收录所有的信件,可从第一封信到最后一封信,几乎能读到他们由始至终的关系。从三岛还未踏入文坛开始,那时候的他,对文学充满期待和激情,想着自己要占一席地了,这时候的信恭敬之余还意气风发。随着关系渐渐深入,三岛的笔触变得更加自然,风趣和亲和。他会说起家里的事,说起自己的4岁女儿多么喜欢川端赠送的包;说起自己某天没事与家人一起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大概从三岛开始有计划地筹谋自己的自决时,他与川端之间的书信变少了,变得决绝了,也变得客气了。

在倒数的一封信里,他接近于遗言一般写道「……小生が怖るのは死ではなくて、死後の家族の名誉です。……生きている自分が笑はれるのは平気ですが、死後、子供たちが笑はれるのは耐へられません。それを護って下さるのは川端さんだけだと、今からひたすら便りにさせていただいてをります。」

读这本书是止不住地感慨。感慨他们之间跨越年份的知己朋友师徒关系,感慨这样的关系结束得突然了;感慨读到这么宝贵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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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热得天空都要被烧焦了的夏天,悠悠然地读了几本书,心底掠过丝丝喜悦。好在,今天终于下了一场雨,像天空洗了一个清凉澡。凉悠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