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文译自《追忆》卷三《盖尔芒特家那边》下部(右图所示)的后记。来自译者吉川一義。仅节选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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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尔芒特公爵家的晚餐会
在这个晚餐会里,作为巴尔扎克小说的特征而存在的家以及室内的详尽描写就不用说,连围绕被邀请的贵妇人的风貌和衣装的具体论及也等同于无。
就连晚餐的料理,也完全没有记述。最初送过来的汤品,仅仅提到「汤冒着烟」,除了预示晚餐的开始以外没有任何作用。这些事实,都表明晚餐会描写的着眼点不是沙龙的调度或贵妇人的衣装或提供的料理。
Oriane的才情(无聊的笑话、毒舌、反论)
如此无聊的笑话,Oriane也能开开心心地说出来,可以说这是明明白白的毒舌,也是讥讽对方缺陷的卑鄙至极的犀利口才。她毫无畏惧地称呼自己的姐妹为「老实的笨蛋」,也毫不忌惮地把十五年才写出来「一幕戏或一首十四行诗」的作家称为「便秘作家」,还会揶揄晚餐会期间坐在自己身旁的人(法兰西学院成员),说他「实在臭极了」,自己不得不「把鼻子塞起来」,乃至于等到「格鲁耶尔干酪被送上来的都时候」才得以呼吸。其中最厉害的莫过于评价自然主义作家的左拉为「污秽的荷马!」,连连道出与社交界的贵妇人格格不入且暗示「粪」的话。
如此发言和行为本身,无论哪一个,都算不上与拥有极高地位的贵妇人相符合的言行举止。反倒可以说它们是与高贵无缘,脱离常识的妄言和奇行。那么这些称之为Oriane的「才情」精髓的「名句」或「概括」,就只是标题吗。不,不是这样的。恰恰是与公爵夫人无法相提并论的贵妇人,说起与地位不相称的无聊笑话或毒舌或反论,且作为演出的装置而起作用的时候,Oriane的才情才得以备受赞赏。
才情的演出
在这场演出里,让气氛高涨的角色是公爵,而作为听众代表演出感叹角色的人便是Parme公主。Parme公主作为夫妻两人都中意的主宾被招待,无论是晚餐前对Parme公主的介绍,抑或给予Parme公主的沙龙以极大篇幅的叙述,以及作者在卷首摘要里华丽记述的「在Parme公主面前显露的属于盖尔芒特家的才情」,都不止于表明她是拥有Parme王国君主血缘的王族身份。最重要的是,对于Oriane的名言警句,她充当不经思考般频频赞叹,且乐于把它们散布出去的忠实的倾听者。
(在书里,能看得出Parme公主是盖尔芒特夫人的仰慕者)
公爵夫妻发言的表与里
Oriane说「诶,讨厌社交界?当然啦,太无聊了,实在让人无可奈何」,或「受邀的晚餐会!真是没完没了的」或「又是殿下」之类的话,都是自我否定社交生活的口头禅。公爵夫人以一副完全不把自己的高贵地位看在眼里的口吻说出这些话,自然大受赞赏。
然而,这些言辞,都不是公爵夫人的真心话。不论她怎么说「贵族什么价值也没有,若拘泥于身份就贻笑大方了,不是有财产就能幸福的,重要的是把知性,真情和才能这些东西当做信条」,她也不可能舍弃自己的高贵地位。正是因为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地位才把这些信条当一回事。
让世人看到自己否定自己的权威,也不仅仅是盖尔芒特家的贵族才有的特权,那是任何阶层的人都认可的表现。「不信任医学的医生,不信任拉丁文作文的高等中学教师」,若能获得「心胸宽广且优秀这样的评价」,都是因为他们正是医生和教师。有钱人蔑视金钱,或功名成就的人不执着于名誉而被赞赏,都是因为他们的财产和地位。围绕盖尔芒特公爵夫妻的社交界,它自身并不是描写的目的,而是作为阐明这样的人,他们言行举止的微妙之处而存在的材料。
公爵夫人的红鞋
本卷特别详细描述了公爵夫人的裙子、插在头发里的羽毛、披肩、红宝石等等,清一色统一起来的红色衣装,倘若它们象征着「社交」的华美,那么Oriane穿着的「黑鞋」,就让人感觉它预告了公爵的兄弟只剩「三、四个月」的余命,以及象征着斯万的「死」。
祖母的死,通过守护在侧的人的目光从家庭内部出发描述,与之相比,本卷的兄弟和斯万被预告的死亡,则是从外部的人即公爵夫妻的视角出发而写的。前者的死,有家族爱情庇护,普鲁斯特的笔触哀切至极,而本卷近亲者和友人的死,则通过被妨碍的公爵夫妻之目,演出了毫不稀奇的一幕。更有趣的是,两个死亡场面,作家都让盖尔芒特公爵登场了。面对不是近亲的祖母的病危,公爵不顾对家族造成的困扰执意造访,而这次面对近亲的临终却选择不到场,一心想要参加社交晚会。面对坦白自己余命不多的斯万,却连连说出暗示死亡的话,Oriane「到了晚餐会就会死了吧」(文中指的是Oriane会很累),以及「我饿得要死了」,如此这些都表明公爵是「无法站在别人的角度思考问题的人」。
如此想来,公爵夫妻的行为,或许也不是非人道的无慈悲。前卷和本卷配置的面对死亡而呈现对照效果的人间模样,也提示着无论是谁都双双共存着爱情和无慈悲的人间真实。
注:Oriane是盖尔芒特夫人的名字,盖尔芒特公爵以Oriane称呼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