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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盖尔芒特家那边》——一个美丽又无憾的轮回」

2025年7月22日


日文版每册书的封面都是普鲁斯特的画作,这是卷三《盖尔芒特家那边》的三册书。据注释,左边的画作是普鲁斯特画的孔雀;中间的画作是普鲁斯特画的与Villeparisis夫人的沙龙相关的贵夫人,但是没有特定的人物;右边的画作是普鲁斯特在写给Reynaldo Hahn的信里临摹宫廷画家François-Hubert Drouais的画作《Portrait du comte d’Artois et sa sœur Madame Clotilde》。


《Portrait du comte d’Artois et sa sœur Madame Clotilde》,1763年,藏于罗浮宫,图片自网络

《盖尔芒特家那边》原文分上下两部,目前刚好读完上部。不过,回头一想,上部的内容可是相当丰富的,若简略地回顾,就有主人公「我」一家搬到盖尔芒特公馆居住,于家里的女佣Françoise和于我都是全新的生活;「我」因仰慕盖尔芒特公爵夫人而总是借散步之名想要与她偶遇;「我」想通过好友圣卢结识公爵夫人,于是到他的军营探望他,并且得知他与情人有各方面的状况,深陷爱情之苦;「我」受邀到Villeparisis夫人的沙龙,见到了各色各样的人,听闻各个人对Dreyfus事件的看法,也见到了梦寐以求想要认识的公爵夫人;祖母病情加重,最后安静离世。

「我」在Villeparisis夫人的沙龙里度过的时间篇幅较长,足足有两百多页。当我读到这里时,一度在想,它什么时候结束呢,这怎么可能是一个下午发生的事,仿佛已经过了好多年了。是的,在这次沙龙里,时间被浓缩成一个胶囊,在窄小的时空里,见到了很多人,听到了很多事。当我发现斯万夫人也在沙龙里露面时,更有恍如隔世的错觉。总觉得,斯万夫人需要被浓墨重彩般描写,一如卷二,而不是这样轻描淡写地,她来了,她坐下,她说了几句话,仅此而已。不过,这次见面,已然是「我」与斯万夫人相隔几年的见面了。

关于这次沙龙,各人对Dreyfus事件的看法被反复提及诉说,众说纷纭,可想,这件事对普鲁斯特而言多么重要,也可推测在他的时代里,这是至关重要的事,所以他选择在书里重现他自己的看法,也重现以他的目光看待别人的看法。能看出来,普鲁斯特并不是寻求一个对错,亦或大多数人相信什么,或少数人相信什么,而是每个人都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表达自己的看法,这种自由思想,或许也是沙龙的价值所在。若是为了分对错,分阶级,又何须把不同阶级,不同背景的人都聚在一起呢。对此,我挺赞同译者吉川一義在后记里写到的,决定个人主张的,「事件の真相解明ではなく、所属階級の利害でもなく、各個人の我執や思惑や本性であることだ(不是事件的真相如何,不是所属阶级的利害,而是个人的我执,想法与本性)」

正是这些独特之处,让人一瞥沙龙的面貌,也让人体会普鲁斯特的用心。他想要呈现的沙龙不是简单的会面,欢笑或嘲讽,而是真真切切的人性练习场。就连对着「我」仰慕的公爵夫人,当她发表了「我」不认可的看法后,「我」的热情也瞬间冷却下来了,禁不住感叹,自己怎么会为了她每天清晨走上好几公里路。不过,这不是公爵夫人的主场,Dreyfus事件也不是她乐于钻研的事情,她所表现出来的傲慢或轻蔑也是情有可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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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卢的爱情故事,或许也是很多人会经历的爱情历程吧。当事人都是糊涂的,或者宁愿当一个糊涂人的,因为爱情的幻影总是带着欺骗性,让人晕眩,让人沉迷。无论别人怎么说对方如何不忠,如何贪财,圣卢仍旧相信对方是爱着自己的,他心甘情愿为她散尽家财,赴汤蹈火。其实,圣卢每一次关于爱的发言还是挺真诚的。

「C’est un ange, jamais elle ne se donnera à moi, je n’ai plus qu’à mourir, et pourtant elle m’aime ; elle m’aime tant que peut-être… mais non ce ne sera pas possible ! (她是一位天使,她总是献身于我,我除了死别无他法,不过她爱我;她这样爱我或许…不,这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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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让我感受最深的还是关于祖母的描写,先不论它可能是自《追忆》卷一以来最悲戚的事,而是它的描述手法,读起来与其他地方都很不一样。倘若普鲁斯特的描写有些地方显得无比冗长,无比静态,那么在这里,明明是悲伤的事,却被他写得非常紧凑,跳脱,甚至给我一种跃动的感觉,好像,书中的人物一下子都动起来了,他们不是坐着,不是沉思,不是漫步,而是紧张,麻利,有些地方甚至紧张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普鲁斯特在这里呈现的人生百态不亚于一次亮堂堂的沙龙。不论是各位医生基于医学和个人哲学的发言,Françoise的歇斯底里与无法表达悲伤的笨拙,盖尔芒特公爵的傲慢与自视甚高,祖母的两姐妹宁愿选择听贝多芬的音乐也不愿过来送别,「我」的母亲对祖母的倾心尽力,还是「我」奔走于四处,以及一次次深思祖母的肉体与精神的逐渐崩坏……都让我感觉到别样的冲击,甚至会因为这种冲击而再一次深深地爱上普鲁斯特的写作。这一幕幕,当真如观看一部戏剧一般。让人惊叹他不是只有意识流,他还有戏剧化般的写作才能。

或许每个人走向死亡的路都是不同的,而书中的祖母,她也有她的优雅和狼狈,自始至终,她都没放弃自己的精神世界,即便是在病重的时候,她还乐于引用塞维涅夫人的话语以证明自己的清醒与记忆;而当她无法言语的时候,她那清澈且坚定的目光则代替了她的语言。

「Mais dans son visage pâle et pacifié, entièrement immobile, je vis grands ouverts, lumineux et calmes, ses beaux yeux d’autrefois (peut-être encore plus surchargés d’intelligence qu’ils n’étaient avant sa maladie, parce que, comme elle ne pouvait pas parler, ne devait pas bouger, c’est à ses yeux seuls qu’elle confiait sa pensée)不过,在她苍白而平和,几乎一动不动的脸庞上,我看到了昔日祖母那双明亮,平静且美丽的大眼睛(它们或许比她生病前更为睿智,因为,当她不能说话,不能动弹时,她只能把自己的思考寄托于双眼。)」

关于祖母的最后一刻,普鲁斯特的描写也很动人。

倘若这不仅仅是「我」的祖母的最后姿态,倘若这是所有人都可以有的最后姿态。

「La vie en se retirant venait d’emporter les désillusions de la vie. Un sourire semblait posé sur les lèvres de ma grand-mère. Sur ce lit funèbre, la mort, comme le sculpteur du Moyen Âge, l’avait couchée sous l’apparence d’une jeune fille.(生命,当它逝去的时候,它把人生的幻灭时分也通通带走了。祖母的唇边浮现出轻盈的笑意。死亡,如同中世纪的雕刻家一般,它让祖母以一个年轻女孩的姿态,静静眠于这哀悼的床上。)」

在普鲁斯特的描述里,死亡仿佛让一个人回复到年轻的模样,她褪去了病痛带来的痉挛,僵硬与浮肿,而在长久的岁月里逐渐崩坏的,纯粹的希望,幸福的梦,天真的喜悦则再次萦绕一身。

若生命有爱,这便是一个美丽又无憾的轮回。


注:文中的法语出自普鲁斯特的《追忆》卷三《Le Côté de Guermantes》,中文为自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