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现在,《追忆》的卷五大概读了四分之一,我感觉当普鲁斯特把目光聚焦在主人公身上时,他独特的意识流之河旋即又出现眼前。尽管在这条意识流之河上,大部分的内容都给了「我」的「爱情嫉妒论」,不过,在某些节点上,又会出现一些有别于这叙述以外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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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半普鲁斯特也不在乎读者是否把「我」看成是他本人,在卷四里,出现过「我」与名叫Céleste的某贵族女随从的互动,这俨然是作者本人的生活写照;而在卷五里,普鲁斯特也不吝啬这样的重合。
比方说,作者借Albertine的话说,从他家里拿出来的书,别人一瞅就知道了,因为有一股独特的烟熏的味道。
“Quand je prends un livre qui a été dans votre chambre, je peux le lire dehors, on sait tout de même qu’il vient de chez vous parce qu’il garde quelque chose de vos sales fumigations. ”
「当我在您的房间里拿一本书到外面读,别人马上就知道它是您的,因为书上残留着些许属于您的烟熏物。」
再如,作者写到当Albertine亲切般称呼他「Mon(我的)」或「Mon chéri(我亲爱的)」时,若加上「我」洗礼的名字,就会变成与本书作者一样的名字, 也就是「Mon Marcel(我的马塞尔)」或「Mon chéri Marcel(我亲爱的马塞尔)」。
虽然这是不怎么起眼的叙述,可不知怎的,当我读到这里时,感受到别样的亲切感。我一向乐意把「我」看成是普鲁斯特的一个面向,而当我得知他也不吝啬这样表达的时候,就感觉自己的小小心思也被合理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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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卷五,主人公「我」仍旧没有开始执笔写作,可他看起来还是那样的从容不迫。或者说,这时候的他,爱情生活才是重要的。不过,关于「我」由始至终无法摆脱的「懒癖」,普鲁斯特却用他细腻的笔触让它蒙上了一种雨中的诗意。
首先,「我」丝毫不感觉生活无聊,因为每一日都给他一种异国感,新鲜感。
“Or chaque jour était pour moi un pays différent.”
「可于我而言,每一天都是异国。」
雨天宅家的时候,给人一种坐船出海的意趣;晴天时分,睡在床上,又觉树干在自己周围摇下树荫;其它时间,若听见附近修道院的钟声,心情也会随之感到温暖舒适。如此这般的日子,一如因暴动或战争而不得不休课的学生,丝毫不觉得空虚。
对于这样的无所事事,对于这种无法摆脱的「懒癖」,普鲁斯特也不是无休止地赞美,而后他也试图给出一种可能逃离它,或者说摆脱它的方法。那就是当一个人不得不身处险境,不得不与人决斗,可能下一秒,第二天就会死去的时候,他就会幡然醒悟,顿感倘若自己死不去,倘若自己还能活着的话,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事,还想做些什么事。刹那间,人生充满意义。
« Si je pouvais ne pas être tué, se dit-il, comme je me mettrais au travail à la minute même, et aussi comme je m’amuserais ! »
「倘若我没有死去,他对自己说,我就会马上工作,还要乐在其中!」
不过,这种假想的决心始终不现实。这种懒癖由来已久,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改变的,再者,即便不得不决斗,懒惰的人也可能只是受点轻伤,当他仅仅受点轻伤的时候,他想的仍旧是——活着就好,然而,这种「活着就好」,单纯就是字面意义,能活着就好,工作什么的,再也不想了。
“Je faisais comme lui, et comme j’avais toujours fait depuis ma vieille résolution de me mettre à écrire, que j’avais prise jadis, mais qui me semblait dater d’hier, parce que j’avais considéré chaque jour l’un après l’autre comme non avenu. ”
「我和他一样。 从我下定决心执笔写作以来一直都是这样。我很早以前就下定决心了,可它就像是昨日的事,因为我把日复一日的每一日都视作无效。」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悲壮过后的空落感,可我共鸣的不是这位懒惰的人如何战胜自己的懒惰,而是当他安然地待在自己的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时,他的所想,所思,才是普鲁斯特赋予的诗意。在这样的诗意下,文字在普鲁斯特的意识流之河上缓缓流过,留下朦胧的踪迹。
“Remontant paresseusement de jour en jour comme sur une barque, et voyant apparaître devant moi toujours de nouveaux souvenirs enchantés, que je ne choisissais pas, qui l’instant d’avant m’étaient invisibles et que ma mémoire me présentait l’un après l’autre sans que je pusse les choisir, je poursuivais paresseusement sur ces espaces unis ma promenade au soleil.”
「每一日,我仿佛坐着船,无所事事般在时间之河逆流而上,眼前不断浮现出崭新迷人的回忆,它们既不是我选择的,到这一刻我也未曾见过,而我的记忆把它们一个接一个地呈现给我,我无法选择,只好懒洋洋地,在融合的时空下,沐浴着阳光,继续我的行走。」
看似慵懒的「我」,他的五感,他的思索却未曾停止过。他在自我的空间里诗意地栖息。仿佛生活的趣味,人生的意义,只需要一个人完成。
注:文章中的法语选自普鲁斯特的《追忆》卷五《La Prisonnière》,中文为自译。
另,据注释,普鲁斯特曾在1897年2月与作家Jean Lorrain决斗,好在双方皆没有受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