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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发条鸟年代记》- “在井底里的我”

2017年10月16日

村上春树从不掩饰他对“井”的着迷,无论是他提到的自己喜欢的歌词“Loneliness is well(孤独是一口井)”,还是他多次在作品里描述到的关于“井”的种种,都体现了他对“井”的钟爱。

在我看过的他的作品里,有关于“井”以及“人在井底里”所经历的事情的描述,就有现在看的《发条鸟年代记》,以及之前看的《騎士団長殺し》。

在《騎士団長殺し》,“井”几乎是一个串联起整个故事的存在;而在《发条鸟年代记》,“井”更像是一个“人可能会处于的处境”,它象征着世界尽头处的无边际的孤独,无止境的绝望,而人在这样的独孤与绝望中,究竟会想什么,想到什么,而这些思考对一个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在《发条鸟年代记》的第一部的最后,间宫中尉说起自己在诺门罕战役中,亲眼目睹指挥官被活生生地剥皮以后,自己被放置在一口枯井里的经历。故事的其他我先不作阐述,在这里,只是想看看作者是如何描述“井”以及一个人在“井”里经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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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感觉我的身体花费了颇长一段时间后才触碰到地面。当然实际上那顶多是几秒的事情,无法称得上是“长时间”。但是,记忆中在我掉下那个黑暗期间事实上考虑了非常多的事情。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我想起了我在出征前仅仅拥抱过一次的女性。我想起了父母。我感谢自己有一位妹妹而不是弟弟。即便在我死后,至少还有她不会被部队征用而留在父母身边。我想起了年糕。之后我的身体碰到干枯的地面,我顿时因为那个冲击而失去意识。仿佛身体内的空气跟着被弹走一样。我的身体如同沙袋一般扑通一声打到地面。

但是我感觉自己因为那个冲击而失去的,仅仅只是那么一个瞬间而已。在我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感觉到有什么水花似的东西打到我的身体。最开始,我以为是下雨。但并不是。那是小便。蒙古兵们全部人,向着井底的我撒尿。一直向上看的话,他们站在圆洞的周围,轮流着小便的样子如同影像一样小小地漂浮着。这在我的眼睛看起来是什么极为不现实的东西。我感觉那就像是喝了毒品以后会出现的幻觉一样。但是那是现实。我在井底,而他们向着我撒着真的尿。他们全部人小便完后,某人用手电筒照着我。我能听到笑声。最后,他们的身影从洞边消失了。在他们离开以后,一切都沉浸在深邃的沉默里。

有一阵子,我只是把脸垂下,一动不动地,想看一下他们是否还会回来。但是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后(当然因为没有手表,只是大概认为是那么多时间),他们也没有回来。他们总算是撤走了。我在那里,在沙漠正中的井底里,一个人孤零零地剩下了。

在了解到他们不会再回来后,我首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身体变成什么样了。在黑暗中要检查自己的身体状态是非常困难的。我连自己的身体都看不到。无法用眼睛确认自己的身体变成什么样了。仅能凭自身的感觉而辨别那个状态。但是处于深邃的黑暗中,已经不知道,自己如今感觉到的感觉是否为真的正确的感觉。甚至感觉到自己被什么欺骗,蒙骗一样。这是非常奇妙的感觉。

不过渐渐地,谨慎小心地,我一一掌握到自己所处的状态。首先我理解到的最重要的是,对我来说真的是幸运的是,井底有比较柔软的沙地。若是没有它的话,从井的深度看来,我的大部分骨头在撞上它的时候,就会粉碎得一塌糊涂。在大大地深呼吸一口气后,我尝试着挪动自己的身体。首先我试着动自己的手指。让自己稍感安慰的是,手指能动起来。接着我让身体离开地面,但是我不能立起自己的身体。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像是完全失去知觉一样。意识还是有的。但是意识与肉体却不能很好地连结在一起。即便我想着做什么,自己的想法却不能转化成肌肉的动作。于是我放弃了,暂且在黑暗中安静地躺着。

究竟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度过了多长时间,我是不清楚的。但是不久后知觉稍微有点恢复过来。那是非常激烈的疼痛。大概是脚骨折了,我想。也许肩膀也脱臼。或者说,运气更坏一点的话,也许折断了。

我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忍耐着痛楚。眼泪在不知不觉间从脸颊上流下来。在世界尽头的沙漠正中的,深不见底的井底里,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漆黑中被激烈的疼痛袭击,那是多么孤独,多么绝望,我想你们不是很明白。我甚至后悔自己没有被那位下士官干脆地射杀。如果我被某人袭击杀掉的话,至少我的死是与他们相关的。可是如果我在这里死去的话,那真的是一个人孤零零的死。那是与谁都毫不相关,无声无息的死。

偶尔我能听见风的声音。风刮过地面的时候,在井的入口发出不可思议的声音。那就像在某个遥远的世界的女人哀叹哭泣着的声音一样。那个某个遥远的世界与这里的世界,因为细小的洞穴相连着,所以能在这里听到那个声音。但是尽管能听到那个声音,那也是一瞬间的事情。我还是一个人被遗忘在深邃的沉默与深邃的黑暗中。

我一边忍耐着疼痛,一边用手轻轻地探寻着周围的地面。井底是平的。并不是很宽。从直径来看,大概是一米六或者一米七公分左右。在用手抚摸着地面的时候,突然间我的手触碰到坚硬且尖尖的东西。我因为惊讶而反射性地迅速把手伸回来,不过我再一次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那个东西上面。我的手指再次触碰到那个尖尖的东西。最开始我以为那是木的枝干什么的。可最终我明白到那是骨头。不是人的骨头。而是更小的动物的骨头。或许因为经过较长的时间,抑或是因为在我落下的时候它垫在下面,而变得七零八碎。除了这不知名的小动物的骨头以外,在这井底没有其他东西。唯独有沙沙作响的细小沙子而已。

之后,我用掌心尝试着抚摸墙壁。墙壁像是用薄且平坦的石头堆积而成的。虽然白天里地面会变得非常酷热,可那种酷热却够不到这个地下的世界,这里宛如冰一样冷。我让手在墙壁上慢慢游走,一一检查者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缝隙。顺利的话或许能把这里作为立脚点而爬上去。但是这个缝隙,向上爬的立脚点实在太狭窄了,想到我背负着的伤患,根本不可能从那里爬上去。我像是拽着身体一样从地面上站起来,总算能靠在墙壁上。当活动身体的时候,肩膀和脚就像被好几根粗粗的针钉住一般疼痛不已。有好一阵子每当我呼吸的时候都有种身体被分割得七零八碎的感觉。当我把手伸到肩膀时,了解到那个地方有发着热的肿胀。

之后究竟过了多长时间,我是不清楚的。但是在某个时间点,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太阳光如同什么的启示一般,倏地射入井里。那一瞬间,我能看清楚在我周围的所有东西。整个井满溢在鲜艳的阳光里。那宛如光的洪水一样。我对着那个几乎让人喘不过气的亮度,连呼吸都有点困难。黑暗与寒冷在眨眼之间不知消失何方,而温暖的阳光却温柔地包裹着我的裸体。我甚至认为自己的痛楚也得到太阳光的祝福一般。在我的旁边有什么小动物的骨头。太阳光也温和地照着那副白花花的骨头。让人觉得在阳光中那副不吉祥的骨头也像是我的温暖的伙伴一样。我能看到包围着我的石壁。在那个光亮里面,我连恐怖,痛楚,绝望都忘得一干二净。我只是呆呆地,静坐在那个光辉闪烁里。与它突然来到一样,只消一瞬间,它也消失不见了。深邃的黑暗再次覆盖周遭。这真的是非常短时间发生的事情。论时间的话也只是十秒或者十五秒左右。估计是因为角度的关系而在一日之内,太阳能直直地射进井底,仅此而已。在我能理解或不能理解这个光的洪水之间,它已经消失不见。

在太阳光消失以后,我存在于比以前还要增大的深邃的黑暗之中。我连自己的身体也无法动弹。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粮。而且仅仅只有一块布遮盖着身体。在恒长的下午过去后,夜晚终于来临了。夜幕降临后气温也渐渐下降。我根本无法入睡。虽然我的身体渴求着睡眠,可寒冷却像无数的刺一样刺入我的体内。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之核变硬然后慢慢地走向死亡似的。向上看的话,能在那里看到结冰般的星星。星星的数量多得可怕得惊人。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星星慢慢移动的样子。通过那个移动,我能确认时间仍然在流动着的。我稍微睡一些,然后被寒冷与苦痛惊醒,之后再睡一些,然后再度被惊醒。

不久迎来清晨。敞着圆形的井口里那清晰可见的星星的样子在一点点地变淡。淡白的清晨的光亮呈现着圆形漂浮在上面。即便天亮了,星星也没有消失。虽然星星不是薄薄的一层,却一直残留在那里。我舔着在墙壁的石头上附着的朝露以治愈喉咙的干渴。虽然量少,可对我来说就像是上天的惠赐一样。想想,在整整一天以上,我没有喝一口水,也没有吃任何东西。但是我却丝毫感觉不到食欲。

我在洞底静坐着。除此以外没有我能做的事情。连思考对我来说都是乏力的。那个时候我被放置的绝望与孤独,是何等深沉的东西。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思考,只是在那里静坐着。不过我在无意识中,等待着那一束光亮。在一天之内微不足道的时间里直直地射进这口深井里的,让人头晕目眩的太阳光。从原理上讲,光以直角射入地表时是太阳处于最高处的时候,所以那应该是接近于正午的时间。我只是等待着那束光的到来。为什么呢,因为除此以外,没有我能等待的东西。

之后似乎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我陷入睡眠。当我注意到什么而猛然醒来的时候,光亮已经出现了。我知道自己再一次被那个压倒性的光亮所包围。我几乎是无意识地大大地打开双手,接受着太阳光。这是比最初的时候还要强烈的光亮。而且也比最初的时候持续更长的时间。至少我是这样感觉到的。我在那束光亮中泪流不止。我觉得体内的体液变成眼泪,从我的眼睛里流出来。我甚至认为自己的身体这东西也融化成体液而后原封不动地流出来。我觉得即便在这美好的光亮的至福之中死去也毫无关系。不对,我甚至想去死。感觉在那里存在着的,如今在这里变成一个什么美好的东西。绝对的一体感。对啊,人生的真正的意义就存在于这仅仅持续数十秒的光亮之中,我就应该这样在这里死去。

可是那束光亮还是轻易地消失了。在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仍然与之前一样,一个人独自残留在这凄惨的井底里。黑暗与冷气,如同那束光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把我紧紧捕捉不放。自此很长一段时间,我就在那里静静地蹲着。我的脸被泪水浸透了。仿佛被巨大的力量敲痛后一般,我既不能思考也无法做任何事情。我觉得自己就像是干枯的残骸,丢魂空壳。之后在如同已经变成空洞洞的房间一样的脑子里,再一次,回到了本田伍长的预言上。我不会在中国大陆上死去的那个预言。那束光亮,来了,又走了,如今我似乎变得能明确地相信那个预言。为什么呢,因为我在理应死去的地方,理应死去的时间里,却没有死。我不是不死在这里,而是我在这里死不去。明白吗。这样一来,我的恩宠就失去了。

…….

说得有点长了,不过我想向你表达的是,我的真正的人生或许,在那个外蒙古的沙漠存在着的深井里已经终结了。我在那个井底里,在一天之内仅有十秒或者十五秒射进来的强烈的光亮里,类似于生命之核的东西早就烧光殆尽了。那束光亮,对我来说就是那般神秘的东西。虽然无法很好说明,可如实而言,从那以后,无论我遭遇到什么,经验到什么,心底已然感受不到任何东西。就连苏联军队之前做的事情,或者失去这个左手的时候,抑或在如同地狱一般的西伯利亚收容所的时候,我就是存在于某种无感觉之中。虽然有点奇怪,不过这种事对我而言已无所谓了。我内心里某种什么东西早已经死了。而且恐怕,就像那个时候感觉到的一样,我本应该在那束光亮之中如同消逝一般迅速死去。那是我死的时刻。但是,就如本田先生预言的一样,我在那里没有死。或许称之为死不去。

…….

我不爱任何人。对我而言,爱某个人是怎么一回事,也变得不清楚了。当闭上眼睛时,总是浮现出被活生生地剥皮的山本的样子。也好几次做过这个梦。山本在我的梦里,无数次地被剥皮,赤红色的肉被剥成一块块。我能清楚地听见他的悲痛的悲鸣。而且我也无数次,梦见自己在井底里活生生地腐朽而终。有时候我会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现实,如今存在着的我的人生才是梦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