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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谷崎润一郎的无以撼动的美学之《细雪》」

2020年3月4日


要说二月份做了点什么,那就是一口气把谷崎润一郎的《细雪》读完了。

这部小说作为谷崎润一郎的集大成之作,确实让人看了有种头晕目眩且心向往之的感觉。每天捧起书阅读的时候,自己仿佛就要搭乘一列时光列车通往一个文字殿堂似的。小说语言上关西腔的生动美,语言构成上的古典美,再加上处处流露的一副真实又恒久的关西图景,一切一切,都让我爱不释手,且心中涌动的无以言喻的喜爱更是满溢无边。多少多少的话都无从下笔了。

在小说的背后,有一篇谷崎润一郎写的「細雪回顧」,想着以里面的话来理一理《细雪》背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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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雪》写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第二年,也就是昭和十七年(1942年)。小说一开始刊载于中央公论,但后来受到军部的弹压,以“時局にそわぬ(不合时局)”为由中止连载。之后,他把写好的《细雪》上卷做成私家版赠予知己好友,然而此举同样刺激了取缔当局,接受了兵库县厅的刑事的到访。在时局动荡期,谷崎润一郎辗转了好几个地方居住,连带着《细雪》的写作也是在多个地方写成的。到战争结束,时局稳定以后(也就是写到下卷的时候),小说才重新在《妇人公论》连载。

谷崎润一郎在文中写了下面的话,以表达处于战争中的作家的看法。

文筆家の自由な創作活動がある権威によって強制的に封ぜられ、これに対して一言半句の抗議が出来ないばかりか、これを是認はしないまでも、深くあやしみもしないと云う一般の風潮が強く私を圧迫した。江戸時代の作者たちが時の要路の役人の忌避に遭って手錠五十日とか禁錮百日とう云うような刑を加えられた事はかねて 聞き及んでいたが、私は手錠も禁錮も科せられたわけではなかったけれども、昔の作者たちの鬱屈は人ごとならず察せられたことであった。

文笔家的自由创作活动因为某种权威而被强制禁止,对此我是一言半语的抗议都说不得,虽不至于认可, 然而称之为深沉又极其怪异的一般风潮还是强烈地压迫着我。我曾听说江户时代的作家们因逃避要道官员而惨遭戴手铐五十天或者禁锢百天的刑罚,虽然我没有遭受手铐或禁锢的刑罚,但昔日作家们的郁闷该是常人也能体察的。


尽管他能私下写《细雪》,然而,他觉得在如此时势下,他无法超然自由地畅游在自己的写作天地里,以至于有些他想表达的东西,譬如关西上流中流人群的生活实相如不伦,不道德都无法巨细无遗地表达出来。不过,他又觉得,这或许就是这部小说的命运吧。

そう云っても私は、あの吹き捲くる嵐のような時勢に全く超然として自由に自己の天地に遊べたわけではない。たとえば、関西の上流中流の人々の生活の実相をそのままに写そうと思えば、時として「不倫」や「不道徳」な面にも亘らぬわけにいかなったのであるが、それを最初の構想のままにすすめる事は流石に憚られたのであった。これは今日から顧みればたしかに遺憾のことに違いない。しかしまた一面にから考えれば、戦争という嵐に吹きこめられて徒然に日を送ることがなかったんらば、六年もの間一つの作品に打ち込むこともむずかしかったかもしれなかったのであるし、今云うように頽廃的な面が十分に書けず、綺麗ごとで済まさねばならぬようなところがあったにしても、それは戦争と平和の間に生まれたこの小説に避け難しい運命であったとも云えよう。

虽然这么说,然而那个如同暴风雨一样席卷而来的时势仍然使我无法完全超然自由地遨游在自己的天地里。比方说,当我想着把关西上流中流的人们的生活实相如其所是地描述出来时,就不得不面对“不伦”和“不道德”这些方面,但我确实有所顾忌而没有照最初的构想进行下去。不过从另一个方面想,若没有因为被战争这场暴风雨给笼罩而每天无所事事的话,大概也很难在六年间专注在一部作品上。虽然有些地方无法充分展示其颓废的一面而用一些漂亮话敷衍过去了,但这也算得上是在战争与和平之间诞生的小说难以逃避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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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写《细雪》之前,谷崎润一郎完成了对《源氏物语》的现代语翻译,所以很多人会问《细雪》是否受到《源氏物语》的影响。对此,作者的回应是——

それは作者には判らぬことで第三者の判定に待つより仕方がない。しかし源氏は好きで若い時から読んだものではあるし、特に長年かかって現代語訳をやった後でもあるから、この小説を書きながらも私の頭の中にあったことだけはたしかである。だから作者として特に源氏を模したと云うことはなくても、いろいろの点で影響を受けたと言えないことはないであろう。ただ作者と云うものはいつも一つところに止まっているものではないから、私にしても僅かながらの移り変わりはあるであろう。

这是作家无法评定的事情所以只能等待第三者的判定了。不过,我自小喜欢并且阅读源氏,而且还用了好多年的时间把它翻译成现代语,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脑海里也确实浮现出源氏的样子 。身为作者,不能说我有意模仿源氏,而是在很多地方受到它的影响。作者这个角色不能总停留在一个地方,所以我也有所改变了吧。


熟悉谷崎润一郎的作品的人,大概会知道他的作品风格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划分点,也就是关东大地震发生后,作者以此契机定居关西,就连作者都说「極端に言えばそれ以前のものは自分の作品として認めたくないものが多い(极端地说在这以前的东西有许多是我不愿承认是自己的作品的)」。由此可见,这个决定无论对谷崎润一郎本人而言还是对他的作品风格而言都构成了重大的影响。




到目前为止,我只读过作者写的两部小说《痴人之爱》和《细雪》,这可谓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风格,而我是被后者深深吸引的。

大概提到谷崎润一郎都必然会说到他与女人之间的关系,这包括他经历过几段婚姻,他妄想把自己的妻子培养成心中理想的女性人物,他毫无顾忌地挥洒自己对女性的崇拜和热爱,他把对女性的感悟和欣赏化为一部部有血有肉的小说,他以他最极致的笔触写就了一个个让人神魂颠倒的梦。纵观这一切,尤以被他称之为缪斯的谷崎松子和《细雪》的诞生最让后人为之心颤。

说起来,芥川龙之介还是松子和谷崎润一郎之间牵线的人。那时候,芥川龙之介因为讲演的缘故去到大阪,并住在谷崎的家,而根津松子(当时还未离婚)慕名前来见芥川,就是这一次,让谷崎认识了松子,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书信来往。然而,在四个月以后的谷崎生日的当天(7月24日),芥川自杀了。

我一方面被《细雪》的艺术性和语言造诣所感动,而当我了解了更多背后的创作故事后,我更加感受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深沉和凝重。

在灾难和战争年代,文人总会因其不问时事或远离时事而被轻视,甚至被百般责难。但我以为,身为写作者,笔是最重要的。作者当用他的文字去记录时代的真善美丑,而这种功劳,很多时候不会在当时当下得到回响和支持,然而,当人们回顾历史,当后人用和平时代的平和眼光去看待历史中作者写下的文字时,又何尝不会被它的力量震撼到呢。当时的作者,他们也曾举家逃难,也曾居无定所,也曾食不果腹,也曾害怕活了今天就活不到明天……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记录,仍然书写,仍然夜以继日地笔耕不辍,这在我看来,就是文人的担当。

再想想,要成就一部《细雪》,除了作者本人的功底和努力以外,还需要多少天时地利人和的辅助呢。首先,需要有关东大地震,需要谷崎早早就与芥川认识,需要谷崎定居关西,需要根津松子的出现……若没有任何一个,大概这部《细雪》都很难诞生于世。这么一想,一部经典作品,它的出现都有其不可思议之处。这种可以称之为“命运”的东西是把作家的命运和作品的命运都联系起来了。

我非常赞同一位前哥伦比亚大学的荣誉教授 Donald Keene 在他写的「谷崎潤一郎の揺るぎない美学(谷崎润一郎的无以撼动的美学)」这篇文章里提到的观点——

「細雪」は戦時中に書き続けられた作品ですが、作品に描かれるのは、まだ戦争がない時代。人々の心には余裕があって、毎年春になれば平安神宮へ花見に行ったり、初夏には蛍狩りをしたり、四季折々の行事をとても大切にする、そのような日本の姿です。谷崎には、こういう時代はもう来ないかもれしないという危機感があったのではないでしょうか。だから、自分が記録しておかなければと思ったです。

《细雪》是写于战争年代的作品,而作品描述的却是还未有战争的时代。人们的心中仍有余裕,所以每年一到春天就会去平安神宫赏樱,到了夏天就去捕萤,认真对待一年四季的应节活动,这就是日本的样子。对谷崎来说,他或许感到这种时代可能不会再出现的危机感吧。所以,自己务必把它记录下来。



我庆幸能读日文,如此我才能以最近的距离触摸并感受谷崎润一郎所锻造的日语的古典美。这种美,一时半刻我也难以很好地表述出来。就如我最开始说的那样,每一次读它,我都像坐着时光列车穿越,而当我的目光在文字上游走时,内心的情愫犹如光的累积,一次又一次地照亮我的心窝。往后,若有机会,定当摘录一些片段,以表达自己的倾慕之情。

接下来,我会读谷崎润一郎的其它作品。最终,若能读完他的《源氏物语》的现代语翻译,就算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小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