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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 晨读一本散文集的可能 -《无名者》

2019年3月31日



皆因在某个时候,某个地方,静静地聆听了《无名者》的作者胡晴舫朗读这本散文集的某些篇章,于是萌生了自己也要试着把这本散文集读下来的想法。断断续续地,只是在每个得空的清晨,洗簌过后,拿着书,到小区楼下的某张凳子上坐着,然后翻开某一篇文章,悠悠地读起来。
每回读完一篇文章,总是抬起头,仰望似已开朗的天空,可因为天气使然,能看到蓝天的时分少之又少,然而,抬头仰望的那一刻,仍然使我触动。正如读书,我也在仰望某一种力量。 这本散文集,给我呈现了一副赏味般的散文的图景。在不同的国度留下的生活经历,在生活经历之上的情感跌宕,关于人生,死亡,流离,惶恐,意外,爱情,安定,浮沉,星空,文学……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流转于国度间的迷茫与坚定,都一一记录在作者的笔下。读着它,仿佛跟随着作者的脚步游荡,也仿佛听着作者的心跳而随之震动。
茫茫沧海,浩瀚星辰,城市与人的胶着,人与生活的胶着,淅淅沥沥,又痛彻心扉。在这带着温度的文字里,我感受到伤感之外的爱,孤独之外的凛冽,思考之外的朦胧,一切一切,都是迷人且珍贵的。
尤其喜欢她在《那片我称之为家的灯火》里写到的她对香港的情感。作为在台湾出生且成长的人,香港是她的异乡,可在香港工作和生活的多年以后,她又免不了想把香港称之为家,尽管以后去了更多更多的城市,可她心里最念念不忘,仍然是香港,在那里,她感受过一片“家的灯火”。不知道为什么,这片文章,读起来,特别动容。或许在众多她书写过的城市里,香港算是我最熟悉的。无论是自小在电视里看到过的,还是长大以后曾多次亲历过的,我体会到的香港的某些特质,与作者笔下的香港,出奇地有了不言而喻的共通之处。
每回去香港,我也定然会先去星光大道走上一趟,然后再游荡到尖沙咀码头,再从那里搭乘天星小轮到湾仔,或者相反地,从湾仔搭天星小轮到尖沙咀。在不那么长的时间里,却能让身体漂浮于维多利亚港上,仿佛置身于某种历史片段里,成为历史的某个无名人物。 这一片港湾,经历了多少浮沉,多少奇幻。小船之于海港,我之于小船,是一种承载般的许诺。此刻,在船上的我,无比安全,不用思考会否到岸,因为必定会到岸;不用思考明天,因为必定会到达明天。这是一趟从A点到B点的渡行,而不是从A点到无名岸边的流放。这个时代的我,大概没有可能经历无名的逃离。所以,我喜欢这种飘荡,喜欢飘荡之上的迷离海风。这座城市,我仍未真正触碰过,但它的奇特,早已印在我的脑海里了。如同作者在文章里写的“我梦不见香港这样的城市。上帝创造不出香港这座城市,只有人类自己才有能力。” 她写到自己在香港经历的类似于瘟疫一般的“非典”时期,而我的身体也还有关于“非典”的记忆,尽管有些遥远,可对身在其中的人而言,它是历历在目的恐怖。降临人世的灾难,总是带着不被预见的自负,堂而皇之地,惩罚大地。
在《没有历史的人》这篇文章里,作者记录了2015年巴黎恐袭案后的巴黎的样子以及她个人的深思,里面有几段话,读了让我颇感寒栗。

 

这个世纪开始时,人在香港,号称世纪大瘟疫来袭,繁华城市顿成凋零弃城,人人出门必戴口罩,地铁上全是无脸的鬼。去斯里兰卡岛,遇上人类史上规模第二大海啸,本来要搭乘的火车以及当晚要投宿的旅馆全部遭高浪卷入大海,与其他民众形成一串人蚁沿山爬坡,往高处避难。居东京,碰上日本观测史上规模最大的东北大地震,当夜福岛核电厂爆炸,一时之间,空气和水都不能信任,物质吃紧,跟着东京人默默过了一阵宛如战争时期的日子。在波士顿,碰上马拉松爆炸案,全程封锁,困在室内,黑暗中,倾听任何来自外界的消息;而今在巴黎,又度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与千万人同生,也随时会与千万人同死。理由只是我刚好在那里。而我暂时还能双手插袋,神态悠哉自在地在街上闲晃,也只不过因为我刚好不在那里。 他人即地狱。死亡变得更不具意义,机运更无常。……只因你搭上了那家飞机、坐了那辆列车、去了那场演唱会,你就该死。
就算你恨你的政府又怎样,我更恨你的政府,所以我可以除去你。我同样能为了我的悲惨,怪罪于你的幸福,而执意摧毁之。因为你不是你,你没有自己的脸孔,一如我没有自己的脸孔。对着面目模糊的无名,暴力似乎更少了犹豫的理由。当人们因为拥有自由追求资讯与独立思考,而越来越政治觉醒,明白世界的不公平,理解了共犯结构,许多无辜的人于是变得不无辜。

人人皆无名、人人都有罪的情况下,如何继续追求正义、而拒绝极端暴力的诱惑,已是网络时代特有的道德困境。 城市的人群,看似无名,但每扇窗子后面都是真实的人。当我们学会帮对方恢复人性的同时,我们也将恢复自己的人性。为了认出自己的脸孔,我们必先认出彼此的脸孔。

关于恐袭或灾害,这都是大命题,我不能轻言太多,只觉得生于此世,平安与顺遂都不是理所当然的,也不会恒常如故,不安总在某个地方酝酿着,危险总在某个地方隐藏着,无情总在某个地方肆虐着;只知道不能让自己的眼睛蒙蔽起来,也不能让空虚和高誉的快乐冲昏头脑。虽然知道太多,会让心里产生负担,可比起不知道的愚昧和封闭,知道反而让人更清醒一些,而清醒,不过是为了在面对无名的困境时,更为坦然一些。作者所经历的事件,大多我也只是从新闻里得知,可听着她这般描述,又何尝不觉得某种恐怖事实上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出现,它不过会换了形式,换了模样而已,但危害的本质是不变的。
在《余生》这篇文章里,她记录了自己与伯纳德·布尔西科的认识与交情,着着实实在描述布尔西科真实的后半生的生涯,读来使人唏嘘。尽管到了一无所有的时候,布尔西科都仍然念着自己过往的事迹,过往的辉煌,过往的情感,过往的抉择,可悲的是,世人早就把他遗忘了。旁人如何去评价别人的人生呢,无法评价,只能观看,倾听,以及想象。想象他也曾有自己的梦,有自己的爱,乃至于有自己的怨念。作者在文章里这么写道——

我真正关心的是现在的他。他有血有肉,坐在夏日的巴黎咖啡馆会浑身冒汗,喜欢搭公车游巴黎,喝起酒来不知节制,吹嘘他的过往时,既喜不自胜,又满眼迷惘。各种人性的弱点,全能在他身上找到。如此真实。而他给我的友谊,如此慷慨。

“无名者”,既是这本散文集的书名,也是其中一篇文章的标题,除却这个,“无名者”的模样或者影子也在多篇文章里出现,仿佛,作者是一个无名者,而作为读者的我也是一个无名者,又或者在这个世界上的很多很多人,都是无名者。人或是某个概念或身份的承担者,可在更多更大的情境下,人也只是一个无名者。这个无名者,需要面对,抵抗,承受,毁灭或重建,很多很多东西。活着,好像并不那么快乐。不过,在深知这个事实的情况下,仍能通过阅读,得以认识另一个灵魂,感受她所感受到的东西,这或许就是乐趣吧。纵然无名,纵然不快乐,仍能仰望,那就足够好了。 以书中那耐人寻味的文字作为结束语。

凡抵时光,都回不去了。幸福也好,悲伤也好,羞辱也好,喜悦也好,通通一江春水,一去不回头了。真正会令我缅怀的生命情境,从不是一趟特定的旅行或一场欢乐的聚会,而是离真实人生那段朦胧的美感距离,可供我仰望。

我仰望,只为了反抗活着的虚无。没有幻想,只是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