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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源氏物语》—— 蜻蛉(52)」

2023年10月27日


清晨,山庄里的人发现浮舟不见了,所有人找遍了山庄及周围的地方,都不见浮舟的踪影。身边的人回想起浮舟先前回给匂宮的信,认为她投河自尽了。一时间所有人都悲伤不已,身边的人更是愧疚自己怎么没发现浮舟有这个想法,一直只当她把什么心思都藏在心里,可想想,她也不像会走到这一步的人,是否藏在某个地方不被人知道呢。

这时,山庄的人收到浮舟母亲的来信,写自己又做了噩梦,想让浮舟放宽心,别想太多(先前,母亲也做了好几个浮舟死了的梦,心里早已不安,她不知道浮舟与熏君和匂宮的事,一直以为浮舟的郁郁不欢是被什么怪物缠住了)。无可奈何,山庄的人只好把浮舟消失的事告知母亲。母亲连忙赶来,吓得魂都没了。浮舟是否被鬼怪或恶兽吃掉了。一想到女儿跳入眼前这湍急的河川,仿佛自己也跟着跳下去溺死了。她哀叹为什么女儿这么不走运,眼看就有出头之日了,却又碰上这种事,果然还是没有福气的人……

自尽在别人眼里不是光彩的事,为了避免成为别人的话柄,浮舟的母亲与山庄的人商量着只当浮舟是病死的,也决定早早帮她办了丧事。当事情传到熏君那里时,他既惊讶又悲痛,总感觉这件事来得太突然了,是否被人藏起来了,可他正好在寺里修行,没法离开。顿时觉得宇治变得令人讨厌了,它夺走了两个心爱的人的生命,又自责为什么没早早意识到这一点,还把浮舟安置在这个地方。怪自己粗心大意,怪自己想当然。又想,自己一味地为恋人伤心懊恼,是否因为自己没下定决心出家所以佛界要用这般残忍的方式让自己的醒悟呢。感念于此,熏君念经变得更勤了。

匂宮得知消失后,悲痛欲绝,一而再地派人到山庄问明情况,他相信又不相信。整日流泪不止,像是不要命那样伤心痛苦。身边的人又以为他病了,来问候的人络绎不绝。熏君眼见匂宮这样悲伤,也来问候了。看到匂宮,熏君也不怀疑他了。熏君自知匂宮的伤心无处可诉,便自己忍痛说起了浮舟的事,自己如何认识她又为何把她放在宇治的始末,同时也知道她的心里还有别人之类的。匂宮只好装作不知道那样听着又附和了两句。

到了四月,熏君想好了亲自到宇治。一边想着,一边听到杜鹃的鸣声,想着匂宮多半也在二条院,便折了橘枝给匂宮写了信。

熏君「忍び音や君も泣くらんかいもなき死出のたおさに心かよわば」

「あなたも人知れず忍び音に泣いていらっしゃることでございましょう、甲斐もなく死んだかの人の上に心がお通いになるなら(倘若我们的心在死去的人身上是相通的,你是否也暗地里小声哭泣呢)」

匂宮给熏君回了信。

匂宮「橘のかおるあたりはほととぎす心してこそ鳴くべかりけれ」

「それでなくても、橘の匂いは昔の人を思い出させると言いますから、その橘の匂うあなたのお邸のあたりでは、時鳥もそのつもりで遠慮して鳴くべきです(即便不是如此,橘的香气也能让人想起过去的人吧,你的宅子充盈着橘香,大概杜鹃也是因为这个在它周围叫个不停吧)」(熏君的三条院和匂宮的二条院离得很近)

此时的匂宮正好与小公主一起静静眺望庭院,他想某天小公主也会知晓他与浮舟的事,便想瞒着只会让两人产生隔阂,便跟小公主道明了情况,又怪责起小公主,哭笑不得地说,当初就不应该把她藏起来的,好端端地挑起了自己的好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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熏君感觉自己的眼泪为八宫的一族人都快要流完了。当初的自己因为向往纯粹干净的出家生活而到宇治,如今却是这样的结局。是否因为恋爱玷污了内心,惹恼了佛,所以遭受这样的报应呢。

到了宇治,熏君向山庄的人问明情况。浮舟身边的人在熏君的一一追问下,也只能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包括匂宮与浮舟的来往。熏君想,浮舟多半是困于自己和匂宮之间,无法抉择,所以走到这一步。性情如她,那一边的感情她都断不了。

到此,浮舟的事暂告一段落。

(这里先补充一下,大公主死了以后,一向对熏君关爱有加的今上帝和中宫知道了这件事,也伤怀不已。后来,今上帝把自己的女二宫许配给熏君,所以熏君是有一位妻子的,这也是他当时选择把浮舟放在宇治的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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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匂宮和熏君对浮舟的离开都难以忘怀,然而,随着时日流逝,他们的生活也发生了改变。匂宮开始与很多人交往,以纾解自己的郁闷悲欢。熏君,则是通过给浮舟的家人效力而获得心之抚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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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时候,中宫因为给叔父服丧到了六条院,她的女儿(女一宫)也跟着来了。女一宫是匂宮的亲姐姐,是匂宮和熏君都认可的绝佳美人。匂宮还一度因为她是自己的姐姐而没法靠近感到苦恼不已。熏君则与女一宫身旁的一位女官(小宰相)保持关系,只因为她是唯一一个不被匂宮诱惑,又喜欢自己的人。

某日,中宫在六条院举办法华经八讲的法事。完了以后,熏君需要跟一位僧人说事,便到僧人休息的地方去,后来发现所有人都离开了。正好,他走到了小宰相休息的地方,听着里面的人说话,兴趣一下子起来了。在廊子某个地方的缝隙里,似乎也能瞧见里面的样子。因为暑热,里面的人都穿着薄衣裳,不是摇扇子便是取冰消暑。其中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熏君凭着她出众的美貌认出了她是女一宫。整个人都看呆了。后来,里面的人发现仿佛有人站在外面,便慌慌张张地挪动,关窗。熏君生怕别人把他认出来当他是好色之人,便躲起来了。

熏君想,自己从来都是有信仰的人,却因为大公主而一步一步变成了为情烦恼的人。倘若早早出家,也就不会经历这些事了。可眼前的女一宫,为何这般让自己心动呢。

第二日,熏君看着身边的妻子女二宫(女二宫与女一宫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不禁感叹她也是出众的人。然而一想到昨日见到的女一宫,便禁不住想,美与美之间也是有差别的,不同,不同,它们一点也不同。熏君跟身旁的人说,让女二宫也换上薄衣裳吧,平常怕别人看见,这会也不要紧了。等到中午,熏君又过来看女二宫,却发现她仍旧没换衣裳,便自己动手给她换起来。他抑制着想要比较的心情,想把女二宫当成独一无二的人看待。他又取了冰给她。自己为了内心的恋意做出这么多幼稚的举动,连自己都觉得奇怪了。有人会把恋人的样貌画下来,睹物思人,他或许也能把女二宫当成是女一宫吧。这么一想,又悲叹起来了。

过后,熏君问女二宫,跟女一宫是否有信件来往,女二宫回道,从前在宫里来往频繁,现在就很少了。熏君便惊讶道,这怎么可以,是否因为你下嫁到我这里来,别人都不跟你来往了,改日我要到中宫那里说说你的怨言。女二宫不晓得熏君的心思,只说自己并没有什么怨言。

某日,熏君见到中宫,见中宫在挑选一些画给女一宫,便顺势说起女二宫自从嫁给自己以后,跟宫里的人都几乎断了联系,不觉悲伤起来。我是否也能给她送一些画呢,可要是我送的,多半她也不想看了。中宫听到熏君这么说,既惊讶又不解,回道,她们姐妹感情一向都好的,怎么会断联呢,又说自己改日会跟女一宫说说的。有点得意的熏君又感觉自己仿佛成了被恋魔附身的人,由不得自己了。

不久,女二宫当真收到女一宫的信,而中宫也送了许多画。看到女一宫美丽的笔迹,熏君便后悔自己怎么没早早想到这个法子呢。为了回礼,熏君从各个地方收集了许多画送给女一宫,还想附上自己的写的信,可又想,这若是被别人知道又会惹来许多麻烦,只好把它藏在心里。

熏君「夕風の身にも沁むかな絵に描けるこの若き子の物思うほど」

「荻の葉の上を吹いて露を結ばせたりする秋風も、わけて夕暮は物思う身にしみじみと悲しく感ぜられます(秋风在荻叶上呼呼吹过,让露凝结,黄昏格外地让人感到深切的伤悲)」(这是寄托思慕之情的歌)

倘若大公主在世的话,他就不会四处留情了吧,也肯定不用结婚的。让自己失去自我中心,又百般苦恼的悲伤因子都是宇治的公主们。先是大公主,小公主,接着是浮舟。如今想来,他对匂宮也没有恨意了,也不认为浮舟是经不住诱惑的人,怪也只怪自己粗心大意,把浮舟留在宇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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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见过中宫后,熏君在六条院溜达,见有个地方聚集了许多女官,便走近说话,问她们是否愿意把他当朋友。大家说起话来,开开心心的,兴之所至,熏君拿过笔墨,咏起歌。

熏君「女郎花みだるる野辺にまじるともつゆのあだ名を我にかけめや」

「美しい女房たちが大勢いう中に立ち交じましょとも、私のような真面目な男は誰が少しの浮名を負わせることが出来ましょうぞ(即便混在这么多美丽的女官里,像我这样认真的男人,谁又能让我沾染些许花心的名声呢)

里面的一个女官给回了歌。

女官「花といへば名こそあだなれ女郎花なべての露に外れやはする」

「花といえば名からしていかにも浮気のようでございますが、女郎花はそんなにどの露にでも濡れて外れるようなことはいたしません(单论花名,它听起来像花心的样子,可女郎花也不是轻易什么露都乐意沾的哦)」(这里女官把女郎花比喻成自己,把露比喻成熏君)

熏君感慨,这个看起来不错的人是谁呢,陷入沉思。这时,另一位女官看了熏君的歌有点不高兴,便写道「你宣称自己是认真的男人,不如试试过上一夜,盛放的女郎花多半会让你变心的」,熏君回道「要是你把地方借给我的话,我也乐意一宿,只是我不是花心的人哦」。

熏君潇洒般告别后便走开了。他挨着外缘的栏杆坐下,看着开满花草的庭院,不由自主地咏起唐诗「就中断肠是秋天」。这时,熏君看到方才那个女官朝着匂宮所在的殿里走去。看着匂宮仿佛跟谁都能好起来,熏君也不是不羡慕,甚至想要不自己把那个人抢过来,也让匂宮尝尝这种不快感。然而,转念一想,真正理解爱情又不花心的女人,这个世间还有多少呢。像小公主那样,为了避免与自己陷入恋爱,表面上显得疏离,可内心又懂自己的人,这个世间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吧。

不知不觉地,熏君又走到女一宫的殿前,不过她晚上都会到母亲那里,这里只剩下女官们在赏月弹琴。女官们看到熏君也不惊讶,开心地跟他说话。熏君好奇般问女一宫每天都做些什么呢。女官们答道,没什么特别哦,就是跟我们一起玩。熏君生怕别人晓得他内心的心思,便拿起女官们琴弹起来。

此情此景,免不得又感慨一番。想来自己也是幸福的人了。母亲是曾经的公主,而妻子也是公主。倘若女一宫也能当自己的妻子,那将是梦一般的实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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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熏君又到了另一位女宫住的地方。匂宮对这位女宫很上心,因为她的父亲与浮舟的父亲八宫是兄弟,匂宮想着跟她好的话,或许也能缓解对浮舟的思念之情。熏君也想跟她说说话。可当真轻易听到她说话,对初次会话的自己这么亲近,又感到扫兴了。本以为她这样倍受父爱的人该会成为更出众的人,可实际上也并非如此。又不由得想起宇治的公主们。她们虽成长在与世隔绝的山里,却丝毫没有缺点,落落大方,美丽动人,就连浮舟,当她与自己面对面说话的时候,态度也是优美的。

真是,不论碰到谁遇到什么事,他都忘不了那三位公主。越想越感伤。

黄昏时分,熏君抬头望去,薄墨色的蜻蜓挥动翅膀飞舞起来。

熏君「ありと見て手には取られず見ればまた行方も知らず消えし蜻蛉」

「故大姫君や中姫君は目の前にあるのが見えながら手に入れることが出来ずにしまい、たまたま手に入ったと見えた浮舟君もまた行くえも知れず消えてしまった。ほんとに皆蜻蛉のようにはかない人たちではある(已故的大公主和小公主放在自己跟前的时候都无法爱她们,偶然爱上的浮舟此刻也消失不见了。当真所有人都像蜻蜓一般虚幻无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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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自从读「宇治十帖」以来,我几乎没笑过,直到这一帖的后半部分。倘若没有先前一件件悲伤的事,这里的熏君是否也让人感到一种风姿绰约的美男子的形象呢。这个样子在之前或之后都不会有了。他心无旁骛般在六条院溜达,见到有人的地方就过去说话,咏歌弹琴,不经意的心动,不经意的靠近,不论谁都不拒绝他,不论谁,他也少有偏见。藏在心底的对女一宫的恋心,让他变成了一个想要恋爱的男子。这种心之愉悦和悸动,多么珍贵。

在我看来,对大公主和小公主,熏君是发自内心的爱,疼爱,偏爱,这种爱不因时间而改变。对浮舟,从一开始他对她都是有距离感的,她并不是真正懂他的人,加之后来的匂宮事件。对妻子女二宫,他给的是体面的爱,因为女二宫尊贵的公主身份,他不会怠慢她,也不会对她做过分的事。熏君之于女二宫,就如当初的光源氏之于女三宫,在这一点上,父子两人倒是出奇的相像。